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
【編者按】
一邊是燈光璀璨的摩天高樓,一邊是蝸居拎馬桶的逼仄老城廂,這樣的場景正在遠去。
剛剛過去的2022年,上海舊改跑出加速度。7月下旬,全市成片二級舊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,“零星舊改”隨之全面提速。11月中旬,黃浦區(qū)首個“兩舊”改造項目——蓬萊路北側地塊高比例通過第一輪意愿征詢,位于該地塊的夢花街加快追趕時代的步伐。
全長只有425米的夢花街,是上海老城廂舊改浪潮中典型代表。
在這里,低矮老房承載著歷史,居住環(huán)境卻亟待改善;高密度、高流動性的人口帶來了煙火氣,也制造了令人揪心的管理難題。
百年夢花街,三十年舊改路。
歲末年終,澎湃新聞推出“巷猶新生”系列報道,呈現(xiàn)舊改進程中一處鮮活存在的市井煙火樣本。
夢花街,上海的百年老城廂。
夢花街的弄堂。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
距外灘2.5公里,距人民廣場2公里,這里是許多上海人扎根的地方,也是眾多外來打工者的落腳點。
據(jù)《新民晚報》報道,夢花街區(qū)域有1.1萬余人,外來人員租住比例超45%,人口密度達每平方公里6.3萬人左右。
穿梭在逼仄的弄堂里,一切都顯得擁擠,一家三口住在10平米的房間,三四戶或六七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,電線、電動車、晾曬的衣服和水池搶占著道路和天空。
這里每個門牌號幾乎都住著租客——單身租床位,800元一個人;夫妻或帶孩子的租個大間,平均200元一平米。
夢花街的住房。
租客們來自全國各地,在上海做外賣員、快遞員、服務員、保安、保潔、裝修工人……有人來滬兩三年,有人闖蕩二三十年,攜家?guī)Э?,在老城廂兜兜轉轉,勤儉生活,希望在上海多賺些錢。
2022年11月10日,黃浦區(qū)首個“兩舊”改造(舊區(qū)改造、舊住房成套改造)項目蓬萊路北側地塊一輪意愿征詢以98.78%高比例通過。在此前的成片二級舊里以下房屋改造中,夢花街南側的商鋪和住宅幾乎已經(jīng)搬空,如今北側也將迎來告別時刻。
夢花街上的租客也面臨選擇:下一個“家”在哪?
這里有四個滬漂家庭的故事。中年夫妻30年搬家30次,想找快拆遷的房子?。徊蛔R字的母親,為了孩子,每天火急火燎地奔走在辦公樓、學校和其他學生家長家;一家三口有著不同的打算,曾為是否離開上海而爭論;21歲的女孩,打過9份工,不考慮太多,只想賺錢、吃喝、看小說。
對許多“滬漂”而言,夢花街就像夢想與現(xiàn)實的隱喻,舉目遠眺可望見繁華大廈,湊近了看卻是市井弄堂。推開“家門”,沒什么波瀾壯闊的奮斗故事,只見忙碌辛苦的瑣碎生活。
滬漂30年,搬家30次
馬學峰在家里休息。
2022年7月的一天,窗外暴雨如注,馬學峰昂著頭在家看電視,妻子出去打麻將了。
“家”有7.5平方米,鍋碗瓢盆、紙巾塑料袋擺在兩邊架子上,中間僅容一人走動。頭頂是隔板,上面是睡覺的地方,幾個大包裹堆在角落。梯子下方的三角空間是衛(wèi)生間,有馬桶、能洗澡。
馬學峰很滿意,“我們來上海幾十年,就這個條件最好,2200元一個月包水電?!彼诳拷块T的一角搭了塊木板放電視,這是夢花街出租屋里罕見的家電。
馬學峰什么工作都做過,做早點、送牛奶、送報紙、給私人老板送貨。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,他還跑過一周外賣,業(yè)務不熟,接單量有限,只賺了兩百元。
53歲的馬學峰來自安徽省合肥市肥東縣馬湖鄉(xiāng),在上海打拼30年。
1992年秋,聽聞老鄉(xiāng)在上海做早點賺錢,他便跟著來了。當時,馬湖鄉(xiāng)來上海打工的九成都做早點,老鄉(xiāng)帶老鄉(xiāng),沒有店面,就在馬路上支攤,和城管“打游擊”。
馬學峰在工地附近擺攤,建筑工人上班早,他出門更早,賣蔥油餅、羌餅、豆?jié){,“等城管上班,我們已經(jīng)賣完跑掉了?!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q2V驛資訊
20多年過去,他左臂的皮膚仍舊微微泛黑。“以前燒豆?jié){,桶一下子倒掉了,燙下來這個胳膊上全是水泡?!彼ξ鼗貞浀?,“城管平時看到我們擺攤都罰錢,那次看到手上腫的水泡那么大,都沒罰款,看我也太可憐了?!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q2V驛資訊
后來,上海的市容管理越來越嚴,擺攤不可行,馬學峰轉而謀求其他職業(yè),從摩托車換到電動車,在不同企業(yè)周轉,用他的話說“蝦有蝦路,鱉有鱉路,都要生活”。
去年4月以前,他給一個私人老板派送排骨年糕半成品。這是一道上海傳統(tǒng)小吃,大排削成薄片,蘸上面粉放入油中炸,再輔以炸年糕。
馬學峰凌晨4點左右到發(fā)貨點,送到上午八九點結束,下午去現(xiàn)場或在手機上收賬。依靠電動車,他滿上海地跑,一個來回通常60公里,排骨年糕送了十五六年,從月薪5000元做到日薪500元,直到去年3月末公司倒閉了。
比工作變動更劇烈的是住所,“來上海三十年,我和我老婆,平均一年搬一次家,搬了近30次家了。”馬學峰說。
他住過各種房子,在長寧區(qū),“我和舅舅家5個弟兄住樓梯肚底下,兩層床,人一進去就坐到床上了”;在黃浦區(qū),搬入夢花街之前,金家坊、方浜路、中華路、復興東路他都租住過,“正規(guī)的房子租不起,只能租那種要拆遷的、幾家合租的?!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q2V驛資訊
夢花街北側也要舊改了,馬學峰計劃過年后換個住處。他早就習慣了漂來漂去的生活,只是望著滿屋子的雜物苦笑:“我們搬家,東西越搬越多,這個舍不得扔,那個還要用。”
為什么不找個條件好的地方長期住呢?
30年的打拼和省吃儉用,夫妻倆攢了不少錢,但三四年前,在親戚的介紹下,馬學峰參與了房產(chǎn)投資,95萬元投入后石沉大海,才發(fā)現(xiàn)是騙局。后來官司打贏了,對方無力償還,只追回19萬元。談起這事,馬學峰沒有太多抱怨,一筆養(yǎng)老錢沒了,好在現(xiàn)在經(jīng)濟壓力也不大。
夫妻倆有一個女兒,在合肥結婚生子,生活上不用太多操心,只在開藥店、開美甲店的時候借過錢。馬學峰的父母已經(jīng)70多歲,他每個月給母親打1000元做生活費,在農(nóng)村足夠生活了。
家鄉(xiāng)如今建設得很漂亮,夫妻倆買了養(yǎng)老保險和醫(yī)保,在集鎮(zhèn)上有房子,兩三百平米,兩層樓、大院子,廚房都比夢花街的住處大,出門就能買到菜。
眼下,馬學峰和妻子沒打算回老家,53歲還不到退休年紀,回家也不好找工作,“在上??帱c,總還能掙點錢。我們兩個人節(jié)約一點,手里多捏一點錢,然后回家就養(yǎng)老了?!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q2V驛資訊
圍著孩子轉的生活
張西英在廚房燒晚飯。
傍晚,張西英坐在門口擇菜,兒子方浩然就坐在臺階上畫畫,有時抱抱小貓,下班路過的鄰居們會打聲招呼。
平靜的畫面沒能維持多久。方浩然鉆進屋里捧起手機,在槍戰(zhàn)游戲和短視頻界面來回切換,張西英生氣地吼道:“方浩然,昨天才打的,講今天不拿手機了,你又忘記了?你功課做完了嗎?”浩然不說話,眼睛緊盯著屏幕。
方浩然坐在床邊玩手機。
張西英也顧不上他,眼看快7點半了,晚飯還沒做好。青椒入鍋,大火翻炒,一平米的廚房里泛起油煙和嗆人的辣味,“方浩然,把土豆拿給我?!薄胺胶迫唬沿埳暗沟?。”她還是要喊幾句。
臨近8點,晚飯端上桌,丈夫已經(jīng)回來了。一家三口坐在兩張床邊,從夾在中間的小桌子上夾菜,丈夫匆匆扒完飯,又趕回去上班了。他的工作是道路保潔,一人上兩個班,從早上8點到晚上11點,一般是帶飯解決午餐、晚餐,偶爾有空能趕回家。
張西英家的閣樓上住著另外一家。
閣樓上還住著一對夫妻,和他們共用廚房、廁所,彼此的講話聲音聽得清晰,但互不干涉。張西英不介意這些,對比以前的住處,“像這木頭(樓梯)哐噔哐瞪,七個窟窿八個洞,墻皮一碰就掉了,好在現(xiàn)在住一樓”。她努力地把厚衣服、棉被塞到床角,騰出睡覺的地方,房間中央的小桌子也清一清,吃飯、學習都在這。
45歲的張西英來上海十六七年,丈夫來得更早,他們以前在城隍廟福佑門小商品市場收廢品,主要回收各家店鋪的紙箱、包裝盒等,“賺得不多,但是靈活,廢品賣了就有錢了?!痹诰用耜懤m(xù)搬家的夢花街,回收廢品的人也是街上最活躍的,搪瓷杯蓋一敲就是手搖鈴,走街串巷地吆喝,挖掘舊家電、舊書報、老式家具的“剩余價值”。
2013年方浩然在上海出生,快到上學的年紀,夫妻倆找了保潔工作,辦理居住證、交社保,方便孩子上學;家也搬到了夢花街,距離實驗小學近。
張西英在辦公樓做保潔,一人承擔全部的臺面清潔、地面清掃和垃圾桶更換,上下四層樓,每天走一萬多步,有時累得腰疼。她總是穿著卡其色工作服,兩套輪流換,幾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。
平日里,她每天7點上班,趕在辦公室還沒人的時候擦擦桌子,方浩然被爸爸早早送到學校;下午4點半,她匆忙趕去學校接方浩然,送到補課點,有事還得回去工作,沒事就回家買菜做飯;晚上七八點再去接方浩然回家,吃晚飯、洗澡、洗衣服。
“我們干的活真苦真累,一天到晚跑得慌的、累的,一點都不得休息?!彼龂@氣道,“沒人幫我們,只有我一個人?!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q2V驛資訊
來回接送孩子很折騰,張西英沒有選擇。她沒上過學,不識字,在銀行填寫信息都是“他們摁著我的手寫”;丈夫只上過一年級,會寫自己的名字,倆人對于兒子的功課束手無策,只好找學生家長商議,每天放學后給自己孩子輔導作業(yè)時兼顧方浩然。
她會反復說一些數(shù)字,“每月房租3000塊,小孩補課2500塊?!薄拔业墓べY4000塊一個月,他爸加加班8000塊?!薄耙咔槠陂g沒花什么錢,疫情過后幾天就花了2000多塊錢,小孩要吃這吃那?!薄皵R上海生他(方浩然)的時候花了將近1萬塊錢?!薄八麛R這做過兩回手術,花了十幾萬?!鄙踔潦恰俺勤驈R一個羊肉串25塊錢,一杯冷飲30塊,外灘一瓶子水要6塊?!薄@是她無法躲開的生活壓力。
張西英還有兩個孩子,一家五口都在上海。大女兒在楊浦區(qū),已經(jīng)結婚生子;大兒子從房產(chǎn)銷售轉到工地干活,從性格內(nèi)向也變得會說話,月薪一萬元,包住宿。兩人很少來夢花街,只是和父母通通電話。
去年初,家里給21歲的大兒子介紹了對象,相親不太成功,不過張西英還是揣著希望。沒人稀罕農(nóng)村蓋的大房子,大兒子想先在城市買房,“他想從阜陽市買,我們現(xiàn)在沒這個能耐,掙的剛剛夠吃的?!睆埼饔⒄f,首付20萬還得借錢。
隨著夢花街舊改,夫妻倆也開始打聽周邊租房信息,“我們問了一個地方,一點點空間5000塊,太貴了。”他們不想離開黃浦區(qū),方浩然上學補課、夫妻倆上班都在這里,離開意味著不停轉的生活被拉扯得更緊張;而想在中心城區(qū)找便宜的房子,越來越不容易。
21歲,打工、吃喝、探索上海
楊雨琛的住處。
楊雨琛總是笑瞇瞇的,和不同年紀的人都能聊得來,她有“夢花街上最好看的小電驢”,21歲就已經(jīng)換過至少9份工作,熱衷于發(fā)掘美食、囤積餐廳優(yōu)惠券,重度沉迷網(wǎng)絡小說,還是漢服愛好者。
狹窄的弄堂里,電線雜亂地延伸,橫七豎八的晾衣桿上衣裳飄揚,電動車逐漸占領街巷,家家戶戶挨得緊湊,很容易迷路。去年10月底之前,走進夢花街三在里,如果能找到一輛掛著小皮包的淺綠色電動車,或者發(fā)現(xiàn)夜晚在弄堂里跳繩的女孩,大概就能找到楊雨琛家了。
她和小姨、姨父住在一起,10平米的空間,麻雀雖小五臟俱全,冰箱、空調(diào)、熱水器、衣柜、馬桶齊全,閣樓上下都有床鋪,最擠的時候住了6個人,廚房是和樓上兩家共用的。老城廂大多如此,人員密集,去年春天的疫情期間,楊雨琛除了吃飯便一直戴口罩,睡覺也不敢摘下,直到6月1日城市全面“重啟”。
除了睡覺,另外兩人很少在家。小姨每天打三份工,姨父一直跑外賣,一輛電動車跑沒電就回來換另一輛,大雨、大太陽也不停歇。像住在夢花街的許多中年人一樣,他們努力掙錢養(yǎng)家,三個女兒都在湖北讀書。楊雨琛有時勸他們多休息,但沒人會聽。
2017年初中畢業(yè),楊雨琛第一次來到上海,做暑假工,餐廳服務員一個月三四千元。一切都是陌生新鮮的,同在上海打工的姐姐帶她出門逛街吃飯,豫園、城隍廟和外灘逛了好幾圈,但是不會進要門票的地方,她只覺得城市好大。
那時,她和媽媽、姐姐住在400米外的肇方弄,房間就在樓梯道下面,空間狹隘,沒有獨衛(wèi),500元一個月包水電。“床很小,我們?nèi)齻€人橫著睡,腿也不能伸直,房間里不能安裝空調(diào),只有一個小電風扇悠悠吹著?!睏钣觇』貞浀?。如今,肇方弄已經(jīng)舊改,人去樓空。
在技校學習了一年多的計算機和會計課程后,楊雨琛還是放棄了,決定繼續(xù)闖上海。從2019年至今,她頻繁換工作,在火鍋店、西餐廳、米線店、咖啡店都做過服務員,短則半日,長不過一年。除了端菜、點單、擦桌子等雜活,她也嘗試做咖啡、做三明治和沙拉、燙粉、油炸食物等等,每多掌握一項技能就意味著工資提升。
挨個數(shù)下來,她至少在9家餐廳工作過,而每個離職理由都非常明確,“要背誦一長串話術,服務流程又很繁瑣”“氛圍太差,一個吧臺都沒人講話”“店長事兒多,各種考核”“生意不好”“要負責很多雜活”……有家連鎖餐廳提出,店鋪出現(xiàn)差評時,所有店員需提前一小時到崗免費加班,“我一聽,那不是白嫖嘛。我不慣著它,當天下午就提了辭職。”楊雨琛回想起來還是氣憤。
現(xiàn)在,她在人民廣場附近的一家西餐廳做咖啡師,月薪7000元,這是她打工迄今的最高工資。早上7點多,她騎上電動車,幾分鐘到店,在咖啡檔口準備咖啡、烘烤后廚提前備好的帕尼尼三明治等,早上的外賣訂單多,中午到店的咖啡需求很旺盛,晚上6點就可以下班。
店里沒有客人的時候,她就開始讀網(wǎng)絡小說,這是從初中開始的愛好。不論類型,從種田文、基建文、穿越文到現(xiàn)代言情,她都喜歡看,一段時間換一個類型。遇到喜歡的作者出書了,她毫不猶豫下單,夢花街的住處是沒有地方放書的,她全部郵寄回老家,讓媽媽在家里收快遞,去年就買了一二十本。
在上海待久了,她的探索欲望更強烈。“我媽和我姐離開上海后,我自己一個人在上海就瘋了,脫韁的野馬哪都跑。哪有好吃的,休息了就往哪跑,各個區(qū)都跑過?!彼?jīng)常刷抖音、大眾點評收藏店鋪,看見劃算的套餐就提前買下,休息的時候去打卡。
吃飯也有一套攻略,新店開業(yè)通常有便宜套餐,比如她囤了好幾張火鍋店的58元套餐券,有空就去吃,一個人也能吃到非常豐富的食物。
楊雨琛說自己是心很大的那種人,生活上也沒有負擔,“一人吃飽,全家不餓。哪怕錢花完了,爸媽也是會給的?!辈贿^,她也在改變,“說實話,懂事了,沒有出去胡吃海喝,奶茶也很少喝,朋友約飯都改天,疫情封控也沒花啥錢,我把工資都給我媽了,自己只留1000塊。”
2022年10月底,楊雨琛和小姨告別了夢花街,搬到了長樂路一帶,月租3000多元,房間比原來的大一些。關于未來,她沒有細想,只決定“(現(xiàn)在的工作)干到年底,先回家過年,明年的事明年再說”。父母以前在上海做保安保潔,現(xiàn)在老家工地上干活;大5歲的姐姐前年回家結婚了,在鎮(zhèn)上的電子廠管理倉庫,據(jù)說工作清閑。楊雨琛開玩笑地說:“我也考慮去電子廠,但只是在考慮中,不急?!?span style="display:none">q2V驛資訊
離開或留下
如果四五十歲的時候,在大城市里只能蝸居、不斷搬家,孩子無法接受理想的教育,那還要繼續(xù)漂嗎?
這是劉濤家面臨的抉擇,他和妻子郭華芬一度沒有達成一致意見。
劉濤一家三口的住處。
2014年,這對夫妻離開工作近十年的一家寶山家具廠,搬到黃浦區(qū)孔家弄,每月800元包水電。劉濤開始送外賣,郭華芬在夢花街西口的酒樓做服務員,小兒子劉東陽在2016年被接到上海來讀書。
在外賣行業(yè)蓬勃發(fā)展的那幾年,劉濤嘗到了甜頭。每天一覺睡醒,打開手機滿是訂單,“哪怕一天跑24小時都不缺單子”,充足的訂單意味著足夠多的報酬。他騎著車滿上海地跑,方圓20公里都熟稔于心,遠距離也容易獲得更多打賞。
網(wǎng)紅店的興起帶動了代購業(yè)務。過去的唐家灣老弄堂里有幾家網(wǎng)紅餐廳,許多人老遠趕來,排隊到后半夜都想吃上一口,半夜還有人找他代購。2017年,喜茶、鮑師傅等網(wǎng)紅店在上海初露頭角時,他經(jīng)常收到排隊代購訂單,排隊一分鐘6角錢,一小時36元,有時排兩三個小時才能拿到。還有直接從現(xiàn)場攔住他的,愿意多出價兩三百元從他手上買。劉濤感嘆,那時跑代購一天都能掙1000元。
劉東陽剛上小學的時候,從家到學校只是兩個弄堂拐個彎,劉濤總是接送他。有時,在家的劉東陽打電話說“爸爸,我餓了”,他就會趕回來帶兒子去吃飯。看著兒子漸漸長大,變得“懂禮貌,有知識,成績也不錯”,他確定帶孩子來上海是正確的。
夢花街三在里。
隨著孔家弄的舊改征收,2020年,一家三口搬到夢花街三在里。十幾平米的“大開間”,靠門一側是做飯區(qū)域,一角是淋浴房,上廁所需要拎痰盂或外出解決;靠里是上下鋪,拉著簾子的上鋪是劉東陽學習和睡覺的地方,擺著桌椅和小臺燈。三年里,房租從1800元漲到2800元,劉濤覺得到了極限,無法再負擔更貴的房租。
去年三四月份,夢花街片區(qū)疫情嚴重,近六成居民被感染。劉濤一家被困在屋里,沒有收入仍要花銷,“高價買菜、參與團購,信用卡和花唄都用了,再不出去真的受不了。”
到了五月初,劉濤終于能出門送外賣。雖然只能在街上搭帳篷、餓了吃泡面,但是騎手少、訂單多、配送費高,他常常一車掛滿10個訂單包裹,一個月賺了17000元。
隨著外賣逐步恢復正常,劉濤早上7點開始搜尋訂單,10點到下午2點是最忙碌的時候,而后回家吃飯、休息,待到四五點再出門,晚上八九點結束,一天大概能掙三四百元,一個月8000元左右。他說:“跑單只能一直跑,停下就沒錢了。”
疫情之后,郭華芬工作的酒樓生意經(jīng)歷起伏,工資也有些波動。從早上10點到晚上8點,她幾乎一直站著,端盤子、擦桌子、叫單、煮面,靈活變動,月薪約5000元。一家人的生活過得湊合。
然而生活就是不斷做選擇的過程。夢花街舊改加速,一家人要去哪兒?劉東陽開學上八年級,沒有上海戶口無法念高中,兩年后怎么辦?
郭華芬曾打算往郊區(qū)搬,“兒子坐地鐵上學,以后上職高?!痹谒磥?,上海的工資遠遠高于老家,嬸嬸在南陽老家做地板一個月才1000多元;兩地的教學模式也不一樣,而且河南高考的競爭壓力大,也許上職高、考本科對兒子更合適。
外人在的時候,劉東陽很少說話,沉默地坐在床邊。問他的意見,他也不愿回去,因為在上海有自己的朋友圈,回家則要重新適應老師、同學和環(huán)境。
“任何一個地方動遷,肯定有一部分人要走的。”劉濤不認可妻子的想法。他覺得在上海的收入雖然比老家高,但“多掙的都給了房東”。夢花街房子收回的時候,一家人就該離開上海了,緊巴巴的、吃力的生活也能放松些。
劉濤也考慮過,如果去郊區(qū)租房,上班、上學單程要2小時,人沒睡醒就得起床,每人一天交通費10元;兒子長大了,應該有獨立空間,一家人很難找到3000元以下的房子。他更不支持兒子上職高,希望他早點回去,磨合、適應老家的教育模式。
兒子劉東陽說,如果多掏點錢租房呢?
“如果錢都交房租了,兩手空空回家,在外打工的目的是啥?”劉濤反問。
答案總是會有的。
2022年11月中旬,一家人搬進河南南路的住宅樓,與人合租。雖是老居民區(qū),但環(huán)境干凈,距離夢花街1公里左右。劉東陽上學、郭華芬工作都還按部就班,只是通勤稍遠了些;劉濤回河南老家看病了,“應該會回來”。
夢花街舊改后的去留問題,于他們一家,暫時塵埃落定了。
(方浩然、楊雨琛、劉東陽均為化名)
即將推出新媒體產(chǎn)品《夢花街記事》,敬請期待。(彭肖 海報設計)
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
,